秋意漸濃,晚上給自己身上拽被子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得給豹紋守宮(壁虎的別稱)小麥開加熱墊,光著腳跑到爬寵箱邊上,空著的位置提醒我,它已經(jīng)回到了屬于自己的星球。
此時月光如洗。
十年,對于豹紋守宮而言意味著老去。它開始拿大把的時間休息,變得不愛動,對于我的回應最多是抬起頭睜眼看看,再垂下頭去,把下巴輕輕放在水盆的邊上。它好像在說,我已破舊,衰老,只馱著沉沉的時光,停在生命的交界處,不知道該向前還是向后,總是容易一腳落空。
小麥蛻皮開始紊亂,甚至自己無法完全蛻皮,眼睛發(fā)炎,消化系統(tǒng)破壞,迅速消瘦,拒絕進食。這個快十歲的小家伙在我的手里變得越來越輕,它像被時光揉皺的紙,一沾到暮色,瞬間就浸透了。這樣的安靜讓人心碎,哪有守宮會愿意長時間被人捧在手里。我用鑷子輕輕地幫它把眼睛和四肢纖細的“小手套”去掉,蛻完皮,它身上的豹紋清晰而明朗,小麥偶爾從喉嚨里發(fā)出淺淺的“嘶嘶”聲,因為我掌心的溫度,它的小身體已經(jīng)從咖啡色變成了亮黃色。
兩周時間,我們基本24小時在一起,哪怕晚上,我也會把爬寵箱放在身邊,里面只要有一絲輕微的響動,我就起來看一下。喂止疼藥、消炎藥,往嘴邊抹昆蟲汁,這兩周我跟它說了比十年都多的話。重復最多的就是“別害怕”。其實這三個字,是安慰我自己的??偸且鎸Ω鎰e,卻永遠準備不好。
無論做野生動物救助還是陪護各種小動物,這么多年,我逐漸明白了一個事實:動物眼里沒有生死的概念。對于它們而言,快樂就是能玩耍、享用美味。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它們并不會懼怕。
那天下午,我去接了個電話,掛斷后打開爬寵箱,跟小麥說:“我?guī)憧纯聪﹃柊桑?rdquo;它還像以前一樣,用一種特別舒服的姿勢趴在它的黃色水盆邊,身上已經(jīng)變出了跟水盆一樣的顏色,這是它最放松的狀態(tài)。只是,無論我怎么溫柔呼喚,小麥緊閉雙眼,眼瞼上的花紋重疊著,這應該是一場夢,讓我不要打擾它的安眠。它用盡了一生最大的力氣,把身體彎成每次在我掌心里的樣子,只是想讓我別太難過。
它走了,掙脫了時間的枷鎖,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因為它的狀態(tài)看不出一點兒痛苦和掙扎,甚至樣子比它平時都更放松,我輕輕呼了一口氣,想對它笑一下,但眼淚像暴雨砸向窗戶。
我想,很多年過去,當它氧化成風,或許會變成一杯飲料上的泡沫,或許會變成路燈下的一粒塵埃,宇宙中的原子不會消失,我和它還會重逢。
手機里還有它十年前剛被送來的樣子,小小的,一只渾身豹紋的小壁虎。一個孩子因為家里不讓養(yǎng),送給了我正在上三年級的兒子,他抱著盒子回家那一刻,我還真嚇了一跳,覺得這個東西怎么養(yǎng)?都說冷血動物當寵物不會跟人互動,其實爬寵體重的增長、體形的變化以及對人的態(tài)度從開始的躲避到后來的無視,都是它們給我們的回應。況且小麥很快熟悉了我們的聲音,你一喊它就跑出來,用粉色的小手扒住盒蓋,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你,它想出來玩。
我最喜歡看它伸著薄薄的舌頭洗臉,連眼球都得舔到。因為它得吃活的昆蟲,夏末的夜晚我經(jīng)常帶著兒子拎著塑料袋出門,在陰暗的臺階縫隙踅摸蛐蛐。打著手電貓著腰,一扣一個準兒,捏住蛐蛐軟軟的身子,迅速扔進袋子里。
年輕時候的小麥最大特點就是嘴壯,特別能吃。所以,我們經(jīng)常叫它“小胖子”,渾身圓滾滾的,裝滿養(yǎng)分的尾巴越來越粗,手感摸上去像果凍。因為胖,又有萌萌的大眼睛,沒幾個月就出落得妖冶魅惑,像一位安靜的美男子。
它到家第一次蛻皮是在半夜,沒趕上。后來再蛻皮,我一夜沒睡,帶著孩子觀察它脫衣服,成功收藏了它幼年時的“小白手套兒”。
成長在時間的河里順流而下,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
我還是很想念它,掌心里還有它肉滾滾綿軟的記憶。最后的兩周我做了很多努力,連續(xù)三天帶著它去異寵醫(yī)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夫接診病例太少,治療并沒有向好的方向發(fā)展。這也是我難過的原因,心里充滿自責,總想著“如果”,如果我堅持按照自己的判斷治療,幫助它,也許小麥還沒有那么快離開。
“如果”總是像一把尖刀。
小動物的生命短暫,告別就顯得突然和倉促。我還見過一些人實在看不了寵物受苦,哭著要求給它安樂,不想讓它在生命盡頭還充滿著病痛折磨。其實,做這種選擇是需要勇氣的,但令人遺憾的是,有些主人覺得無法面對這一刻,自己躲在門外哭,而此時寵物依然在拼盡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尋找它最熟悉的身影。
學會理解動物生命的意義,以及小動物這段陪伴給我們帶來的意義,是每個養(yǎng)寵物的人必要的功課。讓彼此之間的離別不再隱秘晦暗,而是充滿尊重和愛意的告別。我很慶幸,我能一直陪在小麥身邊。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