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芝加哥到大理 扎根中國37年
從“老外”到“老鄉(xiāng)” 布萊恩·林登“尋鄉(xiāng)中國”
“為什么是中國?”自從美國人布萊恩·林登(Brian Linden)決定到北京學習中文之后,就不斷聽到這個問題。然而,他認為,這一問題對于一個想要改變自己生活的年輕人來說,應(yīng)該改為:“為什么不是中國?”
1984年,土生土長的芝加哥人林登,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獲得了中國政府獎學金,到中國求學,并親歷了中國的改革開放時期。在北京求學期間,他學習中文,主演電影,成為攝影記者,還進入南京大學-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攻讀研究生,也因此遇到了他的妻子,正是這段寶貴的中國求學經(jīng)歷使他能以斯坦福大學博士候選人的身份回到美國。
2004年,林登和妻子以及兩個年幼的兒子再次回到中國,扎根于云南大理喜洲古鎮(zhèn),并致力于保護和修復中國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創(chuàng)立“喜林苑”酒店品牌。林登還曾因為云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作出的突出貢獻,獲云南省外國專家“彩云獎”。
林登的故事曾16次被《中國日報》報道,并多次被《人民日報》、新華社等媒體報道。近期,布萊恩·林登撰寫的《尋鄉(xiāng)中國》一書出版,這是他與中國結(jié)緣37年的回憶錄,更是他寫給第二故鄉(xiāng)中國的“一封情書”。
萌芽
北京,一個當時對我來說毫無概念的地方
1984年初,22歲的林登還無法在世界地圖上準確辨認出中國。
當時,林登還在芝加哥老家,一邊做著清洗地毯的工作,一邊讀夜校。當他推著60公斤重的設(shè)備去一位老教授家中做清潔時,在前廳看到了一幅整面墻大小的世界地圖,圖上插著錯落分布的牙簽旗。“這是我的旅居地圖,所有的旗子都是我自己做的?!崩辖淌诮忉尩馈?8歲的教授已去過72個國家,這對于當時從未踏足過美國境外的林登來說,多少帶著欽佩的心情傾聽著。老教授剛從中國回來,想把做好的牙簽旗插上去,他對林登說:“中國的旅行讓我深受感動,你能幫我把這面旗子標記在北京附近嗎?”林登看著地圖,遲疑了,他指著地圖上的亞洲大陸,說:“我知道它就在某個地方,只是不清楚它在哪里?!?/p>
老教授停頓了幾秒鐘,把手放在了地圖上的中國南部,并告訴林登,北京的位置比此處高14英寸。林登根據(jù)指引,將棋子插在了“一個當時毫無概念的地方”,他更沒想到“那里很快就會成為我的家”。那一天,老教授還請林登品嘗了中國綠茶,講述中國的故事,并鼓勵林登:“如果我是你,我會去國外看看,探索世界……甚至不妨考慮一下中國?!?/p>
在那之后的一個月,林登偶然在夜??吹揭粡埡?。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海報沒有任何圖片,只有簡單的黑白文字信息,“在展板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海報上寫著:“留學中國——提供獎學金”。
林登撥通了中國大使館的電話,想咨詢?nèi)ケ本W習的機會。電話中,林登回答著一個又一個問題:“是的,我出生在美國,從未離開過芝加哥?!薄拔也粫f中文?!薄拔覐臎]去過中國?!薄笆堑模倚枰鷮W金。”“我從沒有出國留學過,但我不害怕離開美國一年”……“那位女士解釋說,中國教育部提供的獎學金足以支付中國一流的國際研究院——北京語言學院(即今北京語言大學)的學費和食宿費。她同意先給我寄一份申請表,幾個星期后,我忐忑不安地遞交了申請。我以為中國不會對一個需要助學金的夜校生兼地毯清潔工感興趣的。”林登回憶道。
幾個月后,林登接到電話通知,他被錄取了。林登難以置信地問道:“為什么選擇我?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學生。你們確定選對人了嗎?”“我是如何獲得獎學金的?難道沒有其他人申請嗎?”中國大使館對林登說,他們收到了很多申請,但最終選擇了五名學生。林登在電話中聽到了一個答案:“我們選擇你是因為你是一個勞動者,是無產(chǎn)階級中的一分子。你可以從這個機會中獲益最多。你的申請書感動了使館中的每個人。我們愿意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新的起點?!?/p>
自那時起,林登就不斷地被問到一個問題:“為什么是中國?”
“對于一個想要改變自己生活的年輕人來說,更恰當?shù)膯栴}應(yīng)該是——為什么不是中國?”林登反問道。
落地
在林海中攀登之人,取名“林登”
1984年8月31日,林登到達北京?!澳阄宜保撬敃r對中國和中文的唯一了解。
在林登看來,學中文就像學唱歌一樣,“普通話有四個聲調(diào),如果不掌握它們,就不可能講好普通話”。然而,到中國的第一個月,林登一個詞也說不出來?!皫谀膬骸?,是林登迫于生理需要首先學會的話。之后,林登開始在卡片上記錄生詞生句,每天記滿十張,晚上則用收音機斷斷續(xù)續(xù)地收聽廣播來做自測。
1984年11月,林登終于買到了第一本中文教科書,由于當時中國剛剛對西方開放,他從“廁所在哪兒”開始,并學會了“東方紅”“不要忘記無產(chǎn)階級”等內(nèi)容…… 盡管書中內(nèi)容大部分已過時,“我卻學得津津有味,我的詞匯量不斷增加”。
作為北京語言學院的新人,第一步便是給自己起一個中文名字。“我的老師遞給我一本破舊的英文字典,讓我查找自己的姓氏。我翻遍了字母L下的詞條,找到‘林登’,因為它剛好排在‘林肯’之后。”林登的老師解釋說:“林登,意思是‘在林海中攀登之人’,希望你能永遠珍視這個寓意吉祥的名字?!绷值钦J為,在過去37年中,他始終為成為“林登”而驕傲。
到達學校第二天,林登便被北京電影制片廠選中,出演了電影《他從大洋彼岸來》。但他覺得拍攝經(jīng)歷較為枯燥,之后拒絕了其他幾部電影的拍攝,“很樂意告別這段光鮮的演藝生涯”。拍攝期間,北影廠還曾請林登為首都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的醫(yī)生和學生們教授英語,他是學生們第一位母語為英語的外教老師。
在上課時,林登偶爾會把自行車停在醫(yī)院附近的停車棚,晚上很晚時再騎回家。他與車棚管理員趙阿姨成了好朋友,“她會說簡單的英語,每次我和她坐下來的時候,她都會給我講故事”。“我管的這片兒有50米長,從首都協(xié)和醫(yī)院一直到中央美術(shù)學院,是北京城里最好的地段之一……”“我看管500多輛自行車跟你教醫(yī)大學生英語一樣不容易”“沒有人希望自己的飛鴿自行車在住院期間消失”……然而隨著北京的快速發(fā)展,趙阿姨自行車管理員的職業(yè)很快地過時了。“但她依然活躍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西墻外,我當時經(jīng)?;厝タ此?,通常都會帶上一些天津麻花或者一袋糖炒栗子。”林登回憶道。
1988年夏,林登最后一次見到趙阿姨。“時間改變了北京,我們都老了,”趙阿姨感嘆道,“飛鴿時代已經(jīng)被取代了?!?/p>
1984年底,電影拍攝完成后,林登擔任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駐華攝影記者,在一年半的時間里,完成了幾十次報道。他還曾在福建農(nóng)村,拍攝一群退休的美國人,開著露營車在中國農(nóng)村四處游蕩。
治愈
歷時近200個日夜的旅程,探索中國大地
林登對于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有著諸多回憶,不僅僅是“飛鴿時代”,還有在北京的日常。他的記憶充滿細節(jié),“1984年,整個北京只有兩部自動扶梯,都在北京站”“北京有幾家賓館大堂的西式洗手間可以向非住宿客人開放”“北京飯店是我當時唯一可以沖洗照片,以及給家里打電話的地方”……
電話,是林登和家人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霸谀莾赡甑臅r間里,我沒有離開中國,家人也沒有來看望過我。在很多家人看來,這兩年多的時間充滿了艱辛,但也是我智力和精神的成長時期,我仿佛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绷值歉锌?。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林登想要穿越整個中國,想要去更加偏遠且充滿價值的地方。他會在王府井書店花幾小時仔細閱讀關(guān)于中國的書籍,翻看一張張瀑布或山峰的照片,以及圖片所配的漢字,收獲了新的地名之后回到宿舍,再在地圖上規(guī)劃自己的冒險計劃。
1985年農(nóng)歷新年,林登沒有聽北京朋友的勸告,仍然在深冬前往新疆旅游,當他完成從北京到吐魯番的70個小時火車車程之后,林登才越來越意識到在這一時節(jié)去西部旅行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我當時已被古絲綢之路的故事深深吸引,不愿改變出行計劃”。然而這次旅行讓林登深深感受到了一次真正的冬季嚴寒,早上的平均氣溫是-25℃,他需要與同行旅客擠在一起取暖,甚至還撕掉自己帶的小說的前面75頁來燒火取暖。
在林登的日記中,記下了許多當時旅行的感受,總共歷時近200個晚上的旅程,他見到了西藏的天葬、敦煌的月牙泉、古都安陽等,不僅經(jīng)歷了在新疆差點兒凍死的暴風雪,還感受了沙丘的風暴、海市蜃樓等奇妙景象。
“為了挑戰(zhàn)自己,我勇敢地選擇了最偏遠的目的地和最艱難的路線。我年輕時在美國的不安全感在中國的偏遠地區(qū)都被治愈了,我變成了一個更加自信和睿智的人。直至今天,我仍對未知事物懷有敬畏之心。”林登講道。
生根
我對這座古宅著了迷,如墜愛河
1987年,林登從北京搬去了南京,在南京大學研究院留學,遇到了他珍愛一生的姑娘瑾妮。
瑾妮是華裔,與林登一見鐘情,二人都癡迷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建筑,那也是他們最常聊起的話題?!霸诤芏喾矫?,我們是在中國的誘惑下彼此相愛的。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至今仍然是我們友誼和愛情的底色?!?/p>
在南京一年后,林登離開了中國,前往斯坦福大學攻讀東方歷史學博士學位。他仍然在不斷“攀登”,先后游歷了全球上百個國家。同時,他與瑾妮繼續(xù)關(guān)注著中國文化,于1996年年底在美國中西部的多爾縣建立了一個亞洲古董和美術(shù)品小型收藏庫,其間還幫助多爾縣與景德鎮(zhèn)締結(jié)了“姐妹城市”,其友好關(guān)系一直延續(xù)至今。
“我們希望利用亞洲文化遺產(chǎn)之美,來促進美國客戶對亞洲的開放和理解,重新修正對亞洲地區(qū)先入為主的觀念?!钡鞘屡c愿違,“我們意識到自己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這個最初的目標,我們想要回中國尋找新的開始?!?/p>
2004年,林登和瑾妮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賣掉美國的所有房產(chǎn),帶著兩個兩歲的兒子,從美國回到了中國,“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以前更熱情友好的中國”。他們開始了新的探索,先后到訪福建土樓、廣東碉樓、康定藏族的老房子……直到2006年,他們發(fā)現(xiàn)了大理喜洲。
喜洲古鎮(zhèn),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大理市的北部,東臨洱海,西枕蒼山。在一片金色水稻田前,林登夫婦尋到了一處“三坊一照壁”的白族典型建筑——楊品相宅。這里原是喜洲商幫富商楊品相先生的家宅,2001年被評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出大門轉(zhuǎn)彎就是大片田野,再走5分鐘,能買到最正宗的喜洲粑粑。
“我們打開了楊品相宅的大門,這是一座城堡般的建筑,仿佛漂在楊龍家對面的稻田里。六米多高由夯土筑成的院墻,在紫紅色的陽光映襯下呈現(xiàn)出深深的赭石色,院墻頂部是雍容典雅的中式屋頂。三米高的木門因年久失修而吱嘎作響,老宅中結(jié)滿蛛網(wǎng),如同疊加了一層防護面紗,我們不得不穿過‘面紗’來到中庭的雕刻入口。我不知道進門處這個回廊被認為是白族古典建筑最重要且完整的案例之一,許多關(guān)于傳統(tǒng)中國建筑的書籍都收錄過這個經(jīng)典案例。這個入口的細節(jié)之美、規(guī)模之大讓我心生敬畏,它給我的感覺卻又如此熟悉?!绷值敲枋龅馈?/p>
當時,林登是第一個提出想要租借房屋的外國人,當?shù)卣畬Υ烁裢庵匾?,甚至僅針對是否批準租借就經(jīng)過了幾十次的反復探討研究?!拔覍@座老宅著了迷,就像一個初墜愛河的年輕人,始終無法逃脫可能被心上人拒絕的恐懼與不安?!敝螅?shù)卣畬α值且源俗鑫幕涣鞯南敕ǚ浅UJ同,村民們也被他這種保護在地文化的激情打動,林登開始修復楊品相宅。
結(jié)果
自己的靈魂將永遠漫步在喜洲的小路上
修舊如舊,林登最大程度保留了原本鮮明的白族傳統(tǒng)建筑風格。
2008年,經(jīng)過近兩年修繕,這棟老宅正式對外開放。林登將其取名為“喜林苑”——喜洲的喜,林登的林。
在修繕的過程中,林登為了保護宅院,無法使用挖土機來輔助施工,只能與20人的修繕團隊一起進行手工挖掘,并利用泥土來夯造土外墻。在整個施工過程中,文化站監(jiān)管員經(jīng)常去實地巡查,不斷提醒他們不要改變原有的建筑結(jié)構(gòu),“未經(jīng)批準進行任何改動都是犯法的”。
不僅如此,林登并未將目光僅僅投射在一座古宅,而是整個村莊。他認為村民們必須參與進來,這才是項目發(fā)展的重點?!拔襾淼较仓?,不是為了美化或改變他們的傳統(tǒng)習俗,我更著眼于整個村落的發(fā)展,突出該地區(qū)的在地文化生活。”林登解釋道。他希望人們能體驗生動有趣的文化生活,比如做扎染、做喜洲粑粑、參加豐收節(jié)……
2021年,林登在接受央視采訪時曾說:“我們開的第一處民宿,是大理喜洲古鎮(zhèn)上的楊品相宅,那里是茶馬古道上原汁原味保留著的古鎮(zhèn)之一,游客在這里能感受茶馬古道的歷史和文化。我在大理生活了十幾年,我也走遍了云南每一個縣城。在中國的農(nóng)村,大家有一種積極向上的進取心,同時大家也很包容。”
自2010年以來,林登已經(jīng)接待了數(shù)百個田野項目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數(shù)千名學生。他們利用地理優(yōu)勢,聯(lián)結(jié)中國和國際,學生們分組對村中老人、工匠、店主和音樂人進行訪談,做課題研究。“我們的跨文化項目主要關(guān)注:生物多樣性、電影制作、創(chuàng)意寫作、烹飪藝術(shù)和建筑工作坊。同時,我們也向本地學生免費提供學習機會,比如一次電影夏令營,兩個本地高中的白族女生在父母的鼓勵下參加了電影工作坊,最終她們制作了紀錄片《白族的靈魂》去紐約參加了電影節(jié)?!绷值墙榻B道。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在林登看來,他已尋找到了“此心安處”。從他到達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離開過?!?7年前,我無法在世界地圖上辨認出中國;而現(xiàn)在我的身份已經(jīng)與這個國家難以分割。我可以預見,自己的靈魂將永遠漫步在喜洲的小路上。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的家,我靈魂的歸宿?!绷值歉袊@道。(北京青年報 文/本報記者 韓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