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歲志愿軍文化教員孫群英深情回憶抗美援朝的歲月
我?guī)б缓蟹酃P幾本書上戰(zhàn)場
剛剛過去的10月,迎來了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在這個重要的紀念日,抗美援朝老兵孫群英收到了屬于自己的一枚紀念章。70年前,22歲的孫群英隨40軍119師奔赴朝鮮戰(zhàn)場。她在朝鮮兩年多的時間里,一直擔任志愿軍文化教員,給志愿軍戰(zhàn)士補習文化知識。她曾給許長福、楊根思等特級戰(zhàn)斗英雄上課,更是盡自己所能讓很多原本不識字的戰(zhàn)士變得能夠讀報寫字了。
深秋的北京,五彩斑斕。11月2日,記者來到朝陽區(qū)大屯的一處民宅中,見到了耄耋之年的抗美援朝老兵孫群英。說起70年前的那段光榮經歷,老人的記憶力驚人,十分健談,說到有趣的事,自己先笑起來。她感到特別自豪的是,“雖然我沒有看到戰(zhàn)士們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可是我深切感受到了志愿軍刻苦學習的精神。”
放一槍,飛機來了;放兩槍,飛機走了
孫群英手捧前兩天收到的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時百感交集,同時又有點懊惱,“我想去照相館照個相,可是這兩天腳疼,貼膏藥也不管用,走不了路也出不去。”
孫群英1928年出生在河南,小時候念過幾天私塾,后來上的新式學堂。“我的太爺老、外祖父都是進士,我媽媽也讀過書,她主張我從小就要讀書。小時候家里就剩我一個孩子,我媽也給我請個先生”。她讀五年小學、三年初中的時間,正趕上八年抗戰(zhàn)。上初三那一年,日本投降。高中三年,又趕上解放戰(zhàn)爭。高中畢業(yè)時,解放軍進中原,她毫不猶豫地參了軍。在部隊里,她是為數不多的高中畢業(yè)生,有知識有文化。
一直以來,見到孫群英的人第一句話都會問:您上朝鮮打過仗嗎?孫群英總是笑笑,“沒發(fā)我槍,我一仗沒打過。”對方更加好奇,“那發(fā)什么了呀”?“發(fā)我一盒粉筆、幾本書,讓我去教戰(zhàn)士學文化”。在孫群英記憶里,1950年10月,第一批入朝的分別是38軍、39軍、40軍、41軍。她所在的40軍“第一次赴朝時除了醫(yī)護人員,沒有帶女同志”。
孫群英回憶當年的經歷,如數家珍。剛開仗時美國聯(lián)軍司令麥克阿瑟曾經驕蠻地宣稱圣誕節(jié)“要飲馬鴨綠江”,意思是要打過中朝邊界打到中國來。
“志愿軍一出國作戰(zhàn),美軍不僅節(jié)節(jié)敗退,還三易主帥。我們中國軍隊就是一個彭德懷元帥,那時采用誘敵深入,打夜戰(zhàn),打陣地戰(zhàn)。”“當時美軍在前線經常投放傳單,可是好多戰(zhàn)士文化水平特別低,不認識字就把傳單給撿回來。那時就提出要‘國防現代化,戰(zhàn)士們沒有文化是不行的’。”
基于此,1951年7月,部隊再次兵赴朝鮮,這一次帶了女同志,22歲的孫群英被挑中,跟隨40軍119師從丹東出發(fā),“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成為朝鮮戰(zhàn)場上的一名志愿軍文化教員。
孫群英記得特別清楚,去朝鮮都是夜里走。那時美國飛機白天、夜里不斷來轟炸,目的是封鎖我方的運輸線。“美軍還放話說‘戰(zhàn)場上我打不死你我餓死你’。我們坐著大卡車開上橋,大卡車開的時候有響聲,司機聽不到飛機的聲音,而且夜里行車要開車燈,飛機來炸怎么辦?志愿軍就在山上設置崗哨,聽見飛機要來了,放一槍,表示飛機來了。我們就趕快把車燈關了,熄了火停在原地。等聽到崗哨放兩槍,表示飛機走了,再接著往前開。”一路都有崗哨,沿途還有兵站,她記得到朝鮮 “起碼要走兩個晚上,夜里走,白天不走,中間在兵站待一天”。
過去只會拿斧頭、拿鐮刀的手,也會寫字了
孫群英在朝鮮時教的學員主要是連排干部,他們總共十個文化教員,其中三個是女同志。戰(zhàn)士們的文化程度參差不齊,怎么摸底?只能一個人一個人全問一遍:“你認識字嗎?”“認識幾個字?。?rdquo;她記得當時好不容易聽到一個人說“我認識13個字”,特別高興,趕緊問“認識哪13個字???”對方回答:“1,2,3,4,5,6,7,8,9,10,加上我的名字,一共13個字。”
“有的不識字,有的認識幾個字,有的還能看報能念一篇文章。”文化教員就根據摸底情況給他們分班:“一個字不認識的分到初級班,能看報紙的分到高一點的班”。
為保證打仗、學習兩不誤,志愿軍們以輪訓隊的方式進行學習,“留一個抽一個,這次排長來下次副排長來,這次連長來下次副連長來,一次抽一百多人上課。”當時沒有教室,都是在防空洞里上課。防空洞挖得很深,上面搭的枯枝樹葉作為掩護。隆隆的炮聲是常有的,上課時還要警惕敵人的襲擊。
戰(zhàn)士們管上課叫“集團出隊”,每個班選出分隊長值日,一值值一個禮拜。教員進去剛走上講臺,他就喊“起立”,接著喊“出隊,應到多少人,實到多少人,報告完畢”。然后教員還禮說“坐下”,開始上課。直到現在,孫群英一想起來都會笑,“有一個分隊長有點結巴,每次喊起立時他就說‘起起起起~立了’,我特別想笑,但又不能笑,就趕快扭過頭去擦幾下黑板。”
為了讓志愿軍在最短時間內掌握基本的漢字,文化教員還帶去了單獨為志愿軍編寫的教材。孫群英記得很清楚,“一個叫祁建華的人編寫的《速成識字法》,把一到六年級的幾百個生字集合,連排干部在三個月內讀完,就達成高小畢業(yè)的水平。”講課時,孫群英先把書里的生字針對不同人的程度挑出來分別讓他們認,“今天張三、李四要認什么字,就發(fā)什么字,每人一天都要認幾十個字。”直到他們把所有的生字認完,再把書發(fā)給他們,讓他們念課文。認了一些字以后,她還會加入一些造句、背成語的文字訓練。
有一次,孫群英跟戰(zhàn)士們在一塊兒吃飯聊天,忽然想起他們對“何必”、“何況”兩個詞總是分不清,趕緊又給他們講了講這兩個詞各自是什么意思,然后讓他們像在課堂上一樣口頭造句。有個戰(zhàn)士站起來就說,“現在我們的生活很苦,一天三頓高粱米,連饅頭都吃不上,何況餃子。”另一個接著說:“抗美援朝是打仗,何必講究生活?”看到戰(zhàn)士們領會了詞意,孫群英發(fā)自內心地高興。
當時一個班有三個教員,一個主講,兩個輔導,“我講完了課,讓他們自己寫字,兩個輔導教員就看著,檢查他們寫得對不對。”到了晚上還要上晚自習。當時物資供應極為匱乏,一個班只發(fā)一根蠟燭。“一根蠟燭要用兩個晚上,得節(jié)省著用,一晚上只用半根。”志愿軍戰(zhàn)士學習非常刻苦,后來連蠟燭都沒得用了,“戰(zhàn)士們就點上一個帶油性的松樹枝,一手拿著松樹枝,一手拿著書念,每個人一天要點十個松樹枝,才能度過晚上的學習時間。”
孫群英印象深刻,119師有一個叫楊樹華的副排長是神槍手,他曾經創(chuàng)下“一槍打死兩個敵人,兩槍打死四個敵人”的紀錄,被評為一級戰(zhàn)斗英雄。可是他不僅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連鋼筆都不會拿。她笑著模仿,“連里獎勵他一支鋼筆,他用大把攥的方法拿筆,我們個別輔導了他好長時間,才學會寫自己繁體字的名字。”讓孫群英格外自豪的是,“他后來三個月認識了幾十個字,過去拿斧頭、拿鐮刀的手,也會寫字了。”
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烤白薯
在朝鮮的生活非常艱苦,文化教員一天只吃兩頓飯,上午十點來鐘吃一頓,下午三四點鐘吃一頓,“我沒吃過炒面,吃的高粱米,一人一塊咸蘿卜干當菜。有時候能發(fā)一塊咸魚干,那就是最好的伙食了。”孫群英記得“吃過一次餃子”,是用繳獲的美國肉罐頭做的肉餡兒,再從老鄉(xiāng)那兒買幾個南瓜、窩瓜和成了餡。“以班為單位,各自去把肉、餡、面領回來,各班自己包。”
孫群英和另外兩個女同志一起住在一戶朝鮮老鄉(xiāng)家里。開始聽不懂彼此說話,她們就靠比劃。“比如要借個剪子剪頭發(fā),不會‘剪子’這個詞,同伴就在旁邊提起她一縷頭發(fā)做剪刀剪頭狀,老鄉(xiāng)就明白了,搖搖頭,我們也知道是沒有的意思。”
在孫群英的記憶里,當時朝鮮一個村里根本就看不見一個青壯年,都是小孩和老人,什么活兒都是婦女干。“她們生活特別簡單,而且特別能干。冬天特別冷,晚上給學生輔導完功課,我們從教室回來碰見站崗的婦女,都親切地向她們打招呼,她們齊聲說‘女同志辛苦了’。”
有一件事讓她至今難忘。有一天大家吃完早飯都去上課了,可是她那天肚子疼,特別難受地躺在炕上起不來。房東大姐看見她一個人躺在那兒,過來關心地詢問,孫群英滿臉痛苦地指了指肚子,大姐就走開了。過了一會兒,沒想到大姐又回來了,還特地給她端來了吃的,“哎呀,這么兩塊烤白薯,切成手指厚的片,烤得兩面焦黃,熱乎乎的,又香又甜。那是她能拿出來的最好吃的食物了,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烤白薯。”
她反復講到一次在輪訓隊里發(fā)生的事。朝鮮的住家都沒有床,干什么都是席地而坐。大家回去要把穿的鞋脫在門外,進門就是地席,被子、褥子疊好了靠墻放著,晚上拿出來鋪蓋,白天再擺回去。有一次一個戰(zhàn)士想要進老鄉(xiāng)家里去拿他掛在墻上的背包,一時偷懶沒脫鞋就踩著席子徑直走了進去,被別的戰(zhàn)士看見了。當晚開會他就受到批評:踩老鄉(xiāng)炕席,違反了群眾紀律,他也檢討了自己。檢討完以后,他一想起美國人四處說我們是侵略者,很是氣憤難平,“美帝佬說我們是侵略者,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侵略者?”
當時的朝鮮老百姓特別擁護志愿軍,老鄉(xiāng)家里都很窮,糧食不夠吃,志愿軍有剩的高粱米就支援給他們吃。孫群英她們住在老鄉(xiāng)家里,關系也都很融洽。朝鮮老大娘看見她們那么年輕,都會關心地問家里的情況:你有爸爸嗎?你有媽媽嗎?有一次住一起的女伴扎了兩小辮兒,下邊用白頭繩兒系著,老大娘就提著她這個白頭繩表示疑惑,意思是詢問“系個白頭繩是不是家里有親人去世呀”,她們笑著搖搖手,老大娘才安心了。
親眼看見一架美國飛機
被高射炮給打下來
文化教員們也經歷過戰(zhàn)火的洗禮,最險的一次,在離孫群英很近的地方,一枚炸彈炸了,土礫濺覆了她一身。后來志愿軍有了蘇聯(lián)支援的高射炮以及自己的高射炮,戰(zhàn)斗力大增。她親眼看見一架美國飛機被高射炮給打下來,“打下來以后,那個飛行員跳傘了,戰(zhàn)士們扛著槍沖過去把他抓住了。”沒想到一會兒俘虜被帶了過來,戰(zhàn)士們想讓文化教員幫著審問,“可是我們幾個沒有人會說英語,我只記得幾個簡單的單詞,也沒辦法跟他對話。”
她印象很深,那個飛行員坐那兒也不當回事兒,還拿出口香糖來吃,后來只好把他送到俘虜營。負責管俘虜的都是清華大學一些報名參軍的大學生,她聽人說起過,“美國軍隊規(guī)定,沒子彈了、和上級失去聯(lián)系、沒有食物了,以上三種情況遇到任何一種,都可以交槍”。而且美國俘虜“老問什么時候吃肉,一聽說吃肉就特別高興”。
在朝鮮當文化教員期間,孫群英還回國參加了一次運動會,這讓她尤為難忘。“那時志愿軍在沈陽開運動會,每個軍都要出排球隊,男排、女排,還有籃球隊,男籃、女籃。打仗期間平時誰也不會打球,大家互相之間也不知道誰有這個特長。于是就挑高個兒的,就把我給挑去了。可一上籃球場,我跑也跑不快,跳也跳不高,球也接不住,往籃球場一站像個傻瓜似的。”結果就讓她作為工作人員在比賽期間負責運動員的生活,“去買買冰棍兒,送送水”。
她印象深刻,“晚上不比賽的時候,就看京戲,看電影,看話劇。晚上還開舞會,跟蘇聯(lián)專家見面。上面還下了命令:蘇聯(lián)專家請你們誰跳舞,不得拒絕,拒絕就是犯錯誤。我不會跳舞,一看見有蘇聯(lián)專家站起來往我這邊看,嚇得我趕快就俯下身子恨不得鉆進桌子底下,心想可千萬別挑到我。”
我還是當教員吧
朝鮮戰(zhàn)場給孫群英留下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還讓她收獲了愛情。“他們給我介紹個對象,他在炮團里當政委,當時還鬧了個笑話。”那時候輪訓隊一期課程結束后,要先去機關報到,然后再換一批學員。“有一次我到市里去開會,干部科的科長對我說:你教得不錯,戰(zhàn)士們反映都挺好。我就讓科長幫著征求意見,看看自己還有哪些需要改進的。他一聽就說:意見嘛倒有一條,戰(zhàn)士們反映你這個教員有個毛病,正上課呢,一聽見打炮就發(fā)愣。我心里說沒有這事兒啊,可是也不好當即就否認。”看到她愣在原地,科長繃不住笑了,“他一笑我才明白,因為我剛認識的對象在炮團,他是在跟我開玩笑。”兩人只能“通過幾封信,見過幾次面”互相交流。
1953年9月,朝鮮戰(zhàn)爭基本結束時,上面要派顧問團去支援越南,這次抽中了孫群英的愛人畢庶模。“他就跟領導提出來,上越南去能不能結了婚再去,帶著家屬去。”師里同意了,孫群英被調到機關里,那段時期見面的機會增多了,不久后兩人申請結婚。“當時要等師黨委的審查,我們就比其他人早了幾天回國,先到北京總政治部去報到。他們說你們沒來過北京,先去玩幾天吧。”孫群英與畢庶模結婚后,又接到通知說不派顧問團了,就這樣,畢庶模分到總政組織部,孫群英分到總政宣傳部。
1954年孫群英面臨轉業(yè),她原本有機會去第一機械工業(yè)部,“我那時就想我沒學過機械,也不想去。我就想在朝鮮那些拿農具干活的戰(zhàn)士我都能教會他們寫字,我還是當教員吧。”她去找領導,領導一聽挺奇怪,還勸她,“家有三斗糧,不當小孩王。別人都不愿當老師,怎么你就想去當老師?”
1955年5月,她如愿分到北京女四中(現在的陳經綸中學)教書。校長問“你能教什么”。她說“教語文行,教歷史行,教政治也行”。校長很干脆,“現在缺個語文老師,你就教語文吧”。孫群英笑言,“我就這樣教了一輩子書”。55歲她該退休時正趕上學校分不來老師,孫群英又“超期服役”了八年,直到63歲才離開講臺。
很多學生都知道孫群英老師抗美援朝時上過朝鮮,大家都有個同樣的感受,“孫老師性格開朗,她格外珍惜今天的生活”。孫群英在女四中帶的第一屆學生如今都已變成了古稀老人。
讓學生陳麗珠特別感佩的是,“一打電話,九十多歲的孫老師能跟我說一個多小時”。直到現在,75歲的翟金麗都會用朝鮮語完整地唱出《道拉吉》《金達萊》,“我現在都記得孫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的樣子,她用河南口音帶著我們念《琵琶行》,每讀一句,我們就想笑,下了課還學她。”
前兩年孫群英生了一場大病,送到醫(yī)院被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家人都打算動手準備后事了,她又被奇跡般地搶救過來。臨出院時她口占一首打油詩:耄耋之年疾病多,忽得疾癥氣將絕。命懸一線送安貞,安貞美名已遠播。醫(yī)術精湛醫(yī)德好,治病救人辦法多。醫(yī)護人員齊努力,鬼門關前搶回我。孫群英囑咐女兒打印出來送給醫(yī)生表示感謝,沒想到“主任、護士,每個人都拿著紙來跟我照相”。文并攝/本報記者 李喆